如果技校毕业还是进厂打螺丝,那上这个学有什么意义?

日期:2025-11-19 15:22:08 / 人气:8


打零工
晚值班的时候,到学生宿舍去聊天,才发现即使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,毕业后也没有在合作的电子厂好好待着的打算。他们在想怎么赚钱。“厂子里赚不了钱,流水线是人都能干。还是要自己创业。”一个人从上铺跳下来,抢着说。
我有些失望,本能地觉得他们的想法有点跑偏。“在厂子里,你们第一年在流水线,第二年就不应该让自己还在流水线。要有一个技能等级和岗位上的提升。”说完,我又补充道,“要有长远规划。”
我问他们:“你们的父母是不是都在打零工?”学生们一个个都点头。
前一天,刚刚有个学生来报备,他暑假要去青海诺木洪摘枸杞,父母都已经在那里。我查了一下这个生涩的地名: 诺木洪——中国黑枸杞之乡。我想起之前,也有学生说过, 夏天曾和父亲去新疆摘棉花。
从入学档案和日常谈话中,我知道他们的父母,绝大部分都在干流水线工作、当保安、送外卖、卖水果、做拉面、从事季节性采摘等等。他们的工作没日没夜、没周末,听说哪个赚钱就转去干哪个,到头来是一辈子打零工,永远在最初级的岗位上。
学生们千里迢迢从西北到东南,作为东西协作帮扶的举措之一,阻断这种家庭生态的代际传播本应是题中之意。于是那天晚上,我在原本只是闲聊的场合,迫切而又一厢情愿 地输出着自认为正确的就业观、择业观。
回来后我想,我给学生讲了一堆大道理,关于人生规划、关于职业前景,而自己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,也是同样拒绝长远和安稳的东西,可能他们的目的是“赚大钱”,而我的目标是所谓理想,但殊途同归,总结起来都是“不安分”。在这点上,并不因为他们来自贫困家庭而有任何不同。相反,可能在他们的人生阅历里,从未被输入“稳定”与“长远”的概念,更强化了这种“不安分”的意识。
我对他们讲的固然是十几年来个人切身的经验和深刻的人生体悟,可对于年轻人来说大概率过耳即忘。但其实也不重要,人生道路和个人选择还真是靠自己一步步走、一步步悟才能完成,“不撞南墙不回头”并非坏事。我只是希望,他们既然读了书——即使是在技校——就不要到头来还和父辈一样打零工。但是我也不确定,技术工人的成长成才道路,对个体来说,究竟有多高的实际命中率。
下厂
2021 年夏天,我将 32 名智造电子专业中级工阶段最后一年的学生送进了工厂。
这里说的工厂,当然不是腾讯之类的“大厂”,是真真正正需要“打螺丝”的工厂——铺着绿色环氧地坪的车间,白炽灯一盏盏亮着,穿着蓝色、黄色、粉色细格子防尘服的工人坐在长长的流水线前,或站立在白色冰冷的机台前。这是东南地区最常见的电子厂,生产空调、冰箱、电磁炉、洗衣机等电器的控制板,没有机械制造工厂的轰鸣声,无烟无尘,常年恒温。
工厂的小巴车停到学校宿舍楼前的时候,我正站在五楼宿舍门口不断催促收拾东西拖拖拉拉的学生们。这天早晨, 我已经走了几个宿舍,看学生打包行李,跟他们聊天,老生常谈的内容还是未来的打算。其实,包括我在内,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
“不管你以后打算干什么,先好好地进工厂完成这一年的实习,拿到毕业证再说。”我立在王小军的床边说。他很认真地点头,眼里有困惑,更多的是对我的信任。王小军是我班上的生活委员,从入学起,每一笔班费收支都记录得非常详细,是个秉性老实、踏实肯干的学生。
卢俊嘻嘻哈哈地凑到王小军的宿舍门口,拍打着门,算是和我打招呼。他的行李早就打包完了,正一个个宿舍乱窜。 他在学校,和每个任课老师都熟络——也可以说,每一个任课老师都能很快记住他——同年纪相差不大的见习班主任更是称兄道弟,远远就喊“× 哥,你好帅”。体育课他偷跑去摘杧果,下雨天拔起食堂外的露天遮阳伞就走,错误没少犯,不过优点是绝不撒谎。
我喊住他,说:“卢俊好好干啊。” 他嬉皮笑脸地说放心。想起刚入学时,我来宿舍检查,跟他们说起集体生活要注意刷牙、洗衣等个人卫生的事,卢俊插话进来:“老师,这些都不用说。”语气里带着夸张的快活劲儿。
那一天,这些二十岁上下的男生和他们的行李被一股脑儿塞进厂车里,满满当当,渐行渐远。一旁的生管老师手里握着刚刚还回来的几把宿舍钥匙,叹道:“这些孩子走了, 心里还空落落的。”
在技校,无论哪一个层次的培养对象,毕业前一年的实习都是必选项。学生们离开校园进入企业,投入具体的工作岗位中,既是学习的延伸,也是就业的“演练”。在官方文件的描述里,学生到企业投入生产实际、跟一线师傅真正学技能,比光坐在学校里纸上谈兵有更扎实、高效的成果。表现好的学生毕业直接留厂,聘到对应的技术等级或管理岗位。 
那个清晨,我送学生下厂的时候,即使内心忐忑,但对这些纸面上呈现的理想前景绝不怀疑。技能改变命运的例子太多了,我们有许多实实在在的例子。优秀毕业生、优秀校友,他们没有大学学历,却成为企业、行业的佼佼者,或者最起码因为掌握技能,在企业里有了不错的地位和收入。
下半年正是电子企业的生产旺季,实习生们一进工厂就被当普通操作工对待,每天十二小时工作时长,两周休一天——当然,也可以选择不休,周末按加班计时薪。他们也逃不过流水线的命运。科长对新来的实习生说,好好干,我就是打螺丝干出来的。我见过科长,他有一张白白嫩嫩的圆脸,坐在单人办公室里,跷着二郎腿,颇有成功者的派头。
插件、打螺丝、切板、压板......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说,屁股坐疼了,眼泪流下来都没有手擦,因为流水线不能停,只能晚上回宿舍痛哭。头两个月,学生们的煎熬同时也是我的煎熬。技校的学习生活向来不紧张,工厂的工作强度和时长让在学校待惯了的学生吃不消。以往他们有太多时间娱乐,现在到了厂里,原来五光十色的消遣时光瞬时被枯燥的流水线挤占,于是状况频出。
我一边接收学生的抱怨,一边遭到工厂的投诉,忙于两头灭火,焦头烂额。运国第一个跑来抱怨,说工厂连生病都不让请假。但这些学生我是了解的,所谓的生病有时只是稍有不适,比如在学校,叫嚷着感冒头晕、 肚子痛,在课上请假,一到医务室通通被驳回。运国本性不坏,但身上总是有一些市侩的小聪明。他原本是自荐的副班长, 结果只做了半学期就被同学民主投票换掉了,因为他经常管不住自己,总有迟到、讲话之类的小毛病,宽于待己、严于待人,自然惹得其他人不服气。
当天晚上,运国的爸爸在家长群里说起企业生病不让请假(事实是请病假需要提供县级以上医院证明)还扣工资的事,立刻有家长回应说,孩子上班是要吃苦,不是去享福的, 并现身说法——像自己早晨六点多开始送外卖,到现在晚上十点多了还在工作,不工作赚不着钱呀。运国爸爸我是见过的,在殡仪馆做保洁等杂活,个子不高,眼神精明,父子俩如出一辙。
我对来抱怨公司制度“苛刻”的学生说,企业有企业的制度,病假要求就诊证明完全合理,没有随心所欲“躺平”就能赚钱的道理,哪怕带病坚持上班也正常。直到一天傍晚小龙来求助:他感冒头痛,已经坚持了一天,这天晚上不想加班了,但工段长不同意。在电子厂,每天八小时外的上班时间算加班,按小时计发加班工资,入厂之初,学生们每个人都签了“自愿加班协议书”。
电话里小龙的鼻音非常重。 于是我联系了企业的人事部门,人事又说和车间沟通,我不断刷微信等结果,最后产线答复说,今晚小龙的岗位是技术岗,无法临时培训一个人来接替,所以让他坚持一下,说他实际上感冒不严重,也能坚持。我把这段话转述给小龙的时候,他只说:“什么技术岗,是个阿姨就能干,实在没办法就记旷工吧。”
那天小龙最终没有旷工,但再往后,学生因为旷工被“自离”(旷工三天按自动离职处理)的情况却发生了几例。 我将问题反馈到系里,系主任便找到学校招生就业处的老师 一起去厂里探望学生,向企业表达了希望给予实习生更多“人情味”的对待,而不是直接当普通工人使用的意思。在实习生下厂工作的安排中,与学校对接的是企业的人事部门,而学生的实际调用部门却是车间和产线,因此沟通的表面成果和实际发挥的效果往往无法对等。
第一批离职的人里就包括运国。后来,他出现在系主任办公室,申请系里重新推荐工作,系主任问他原因,他说气不过其他工人玩手机,单让他们实习生干活。
在厂里,工人的岗位、工作量总是成谜,作为没有定岗的实习生更是如此。小杰是优秀学生干部,我的得力助手,他带着同学们一起下厂,作为实习生负责人,连企业人事都 赞赏有佳。整个实习期,他是唯一没换过厂也没换过岗(临时顶岗除外)的学生——每天早八晚九,就坐在流水线前压件。他从没有主动开口跟我提过要求,只有问他的时候,会说想去技术岗学点技术。在中期的实习考核表里,车间给他的评价也不低,说做事积极主动,评语是“可以胜任高难度的岗位,往技术岗走”。我以此不断鼓励小杰,叫他多主动争取,也在去企业看学生的时候有意无意跟厂里提过,对方也总是欣然应允——但他最终还是在这条流水线,干到了实习的最后一天。
10 月,我去另一家电子厂探望实习生,在等待学生的空当,人事经理把我和一位恰好同时来访的区里的妇联干部领进棋牌室、休闲吧、母婴室参观,一间间地开门、开灯,黑 洞洞的屋子顿时宽敞明亮,齐备的设施亮锃锃,母婴室的纸 巾码得整整齐齐,连封口都没有打开。
没多久,小轩和另一位同学出来了,他们都是从推荐就业的第一家工厂转到这里的。产线非常忙,人事专员暗示我们只有很短的交谈时间。我与他们聊了聊工厂工作的情况, 顺带指了指会议室旁边的棋牌室、休闲吧,问:“你们平时 会来这里吗?”俩人摇头,说根本没时间。也是,一天十二小时工时, 中间一点空隙,刷刷手机放松一下也就过了。
“知道有这些地方吗?”我又问。
小轩歪了下身子,朝那几个房间的方向探了探。门已经重新关起来,灯也灭了。母婴室在大堂入门右手边,棋牌室在左手边,旁边依次是会议室、会客室,等等。上班时间,这里静悄悄的,而厂区就在头顶上,从二楼到六楼。他又摇了摇头,脸上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奇。这些房间他们每天不止一次经过,但从来不感兴趣。
有学生家长在微信群抱怨“读技校出来,还不是在工厂打工,不上学也一样去”,并进而质疑学校和老师收了钱,把学生“卖”到厂里。对于这样的煽动,我感到非常气愤,同时也有委屈和懊恼,事实上,家长的质疑真正击中了我一时无法回答的点:如果结果还是进厂打螺丝,那上这个学有什么意义?
《南方技校的少年》
未读·纪实
作者:袁洁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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